温度 · 2021年12月31日

父亲的印迹

父亲

文/高兴

1
父亲匆匆赶回家中,为我们几个孩子做午饭。
母亲做工去了。四个孩子,四双眼睛,四张嘴巴,盼着父亲。
父亲用手变出一道菜,通常只是一道素菜。
四个孩子香喷喷地吃着。贫困的年代,一道青菜,竟那么好吃。
偶尔,父亲也会从饭馆带回一道菜:糖醋排骨或榨菜肉丝。哦,记忆中的糖醋排骨,那是我们的节日。
父亲不吃,只在一旁望着我们吃,不时地笑。

2
情绪好时,父亲会唱上几段京剧。几段京剧,激活了家中的空气,引来邻居的喝彩。
父亲投入地唱,我们兴奋地等,只等父亲唱完,立即伸出小手:五分钱。
这样的时刻,父亲准给。
童年的五分钱,意味着一包橄榄,两支彩笔,五粒玻璃球。童年的五分钱,能确保一天的欢乐。
父亲拼命地工作,起早摸黑,就是为了能不时地给我们五分钱。

3
儿时的恐惧:倘若有一天父母死了,我们可怎么办?
我们被这样的念头吓得胆战心惊,尤其在父母外出的夜晚。
好在这样的念头很快便会消逝。看到年轻、英俊的父亲,我们想:父亲怎么可能死呢?
那时,我们藐视时间。或者,更准确地说,我们还不懂得时间的分量。

4
父亲出差了,去南京或上海。父亲不在,家里空空荡荡。
母亲总是说,父亲很快就回来,也许明天,也许后天。
我们就一会儿一趟轮流到弄堂口,使劲地张望。
小桥上终于出现了父亲的身影。
一到家,父亲的皮包便被我们拿到一边,里面装着五香豆、卤汁豆腐干和无锡排骨。
我们笑了。父亲从童话里归来,不,父亲就是童话。

5
父亲一定有过哭泣的时刻,只是我们没有看见。于是,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了父亲永不哭泣的假象。
永不哭泣的父亲却有过几次极度忧郁的时刻。
一次是在“文革”中,有人想将他定为走资派。
一次是哥哥几天未归。
另一次是母亲服错了安眠药,昏睡不醒。父亲面色严峻,长久地沉默。
时钟滴答作响。
我们偷偷注意着父亲,不知能做些什么。
后来,父亲笑了,我们也笑了,日子重新变得流畅。

6
有一点是肯定的,父亲从未打过孩子。他会训斥,甚至会骂几句,但从未动过拳脚。
家里几个孩子中,弟弟小时候最蛮横,最淘气,最不爱学习。实在过分时,母亲会用鞋帮抽弟弟几下。
弟弟大哭并躺在马路中央,哭着哭着就会睡着。
这时,父亲会走上去,轻轻将弟弟抱回家。
弟弟醒来后,父亲什么也不追问,只是指着留下的饭菜说:快吃吧,要不就凉了。
家里孩子多,父母顾不上疼爱。只是当某个孩子病了的时候,父母会给予一定的照顾:一碗馄饨,一盒点心,或者几个水煮鸡蛋。
这样的待遇弟弟享受得最多。有时馋了,我们会对父亲说:有点发烧。
父亲伸出手,摸了摸我们的额头,明知是我们的小诡计,却从不说穿:哦,是有点,想吃肉丝面还是蛋炒饭?

7
哥哥去外地当兵。于是,盼信成为我们全家生活的一部分。
哥哥的来信会点亮我们全家一天的日子。全家人围坐桌旁,听父亲念哥哥的长信,那简直是一种仪式。
有时,哥哥会捎来一个邮包,一袋花生外加一封长信。
那时,我们家乡不产花生。吃花生是件奢侈的事。母亲不紧不慢地炒着花生。炒好后,每人分那么一把,然后,我们就一边吃花生,一边听父亲读信。
我至今仍十分感激哥哥的那些长信。那些信带给我们全家一种特殊的温馨,一种特有的亲和力。

8
孩子渐渐长大,父母的心事加重。哥哥要结婚,姐姐要出嫁,这都需要钱。
为了攒钱,父母什么苦活都干过:夜晚就着灯光糊火柴盒,冬天在河里洗塑料袋,甚至还考虑过卖血。实在没办法时,就去借钱应付一时的需要,然后便是长时间地还债。
每次发工资时,父亲都得把相当大的一笔钱给别人。
父母帮哥哥、姐姐成了家,配上了缝纫机、自行车和家具,自己却一辈子守着几间旧平房和旧家具。
每办完一件事,父亲总会说:下面还有呢。
父母的肩头始终扛着孩子的幸福。就这样,孩子大了,父母也老了。

摘自:《孤独与孤独的拥抱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