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度 · 2021年9月13日

两种坚持

亲情故事

文/宁远

外婆和外公,他们面对死亡的态度曾经让我费解。

外公在我十三岁那年离世。我记得他永远是一副要与病魔抗争到底的姿态,每当疼痛来临,他就咬紧牙关、鼓起双眼,像个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战士。他每天按时服药,坚持散步,生活有规律,用力地活着。尽管死亡一天天逼近,他却是一点也不相信的样子,随时企图逼走死亡。在最后的时刻,他抱着他的两个女儿亲吻,每一个细胞、每一次呼吸都在表达对生的不舍。

五年前去世的外婆则没那么积极。去世前半年我见过她,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了,她皮肤发黑、眼神混浊,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。她坐在火塘前添加柴火,火光印在她的脸上,我清楚地看到她一张脸上深深的皱纹,以及皱纹上一层薄薄的灰尘。她抬头望我,露出的竟然是孩童般的笑容:“回来了哇,进来坐。”

我就坐在她身边,小心地坐着,和她一起看着火塘里的柴火。柴火之上是一壶水在等着沸腾,时间好像停止了,我一动不动,生怕惊动什么。外婆却不,她用颤抖的手从衣服兜里翻出一颗酥心糖,掰成两半,一半放进嘴里一半递给我。她说:“吃哦,甜哦。”她坦然接受死亡的降临,从不打算反抗或者争取什么。她不再吃药,却每天嗑瓜子。

外公和外婆,一个积极中映照出恐惧,一个消极中却透着乐观,到底哪个才算是勇敢?我想,这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不同,又或者是一个母亲和一个父亲的不同。

外婆结过三次婚,生过八个孩子,活下来的有六个,据说在那个年代,这算存活率高的了。我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在抚育孩子的过程里她所经历的,只记得她嗓门大,爱骂人,时刻以进攻的姿态保护自己,所有悲哀和苦痛都写在脸上。她面对死亡的态度就是她面对这一生的态度:被动承受,坦然接受,在大悲观中坚持着细微处的乐观。这些特质,在我妈身上也有。

大饥荒年代,外婆偷过东西。外婆家隔壁就是村子里的粮仓,外婆指挥外公在墙上钻出个手电筒大小的洞,然后她做一把长柄木勺,每天挖一点点粮食过来,这才救了一家人的命。据说外公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,偷东西总是令人不齿的。外婆却没有丝毫纠结,在一个母亲的心里,孩子的命胜过所有。她事后谈起,是自豪的。

大概女人都是这样:容易妥协,逆来顺受,也不抱怨。而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觉得理所当然,甚至包括爱上一个不那么好的人。所以,女人不爱讲道理,女人的世界里只有“认死理”。

而男人呢,看一个男人如何,恐怕要看他爱上了一个怎样的女人吧。一个男人最高的品位,就是他选择的女人。

电影《冷山》里,那个在战场上渴望归家的男人,需要克服的是难以想象的困难,而战火之外的冷山,他的女人,一天天对抗粗粝的生活,在一片荒芜之地等待。说不上哪一个更难,但若将他们的身份对调,恐怕都不能走到电影结束相见的那一刻啊。这两种坚持本就分属于一个女人的隐忍和一个男人的勇敢。

摘自《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