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度 · 2021年7月16日

姐弟拉

姐弟拉煤

文/阎连科

我家日子好,盖了瓦房,有时烧饭还烧煤,尤其在春节过年的日子里。买煤要到八十里外的一个叫高山煤矿的地方去。黄土路,上坡、下坡,一个接一个。我和二姐跟着村人去拉煤。

夜行百里

腊月的夜,深远而寒凉。五六辆去拉煤的车,别的都是一人一车一劳力,只有我和二姐是双人少年一辆车。村人怕我和二姐从车队掉下来,就把我们夹在车队最中间。怕我们在这来回一百多里的路上走伤腿,遇到平路,就让我们坐到他们的车上,拽着自己的车,以此省着我们的腿脚和力气。到了三十里后要从一个叫明皋的地方自公路拐入黄土小路上,村人还指导我们空车行路时,要一个人拉着车,另一个坐在车上歇着脚,这样轮流坐着车,可以少走许多路,把节余的力气用在买完煤的重车回走上。

沿路的村庄一个个被我们甩到身后。天将亮时,到了煤矿上,拉煤的人们排成长龙阵。

来时并没有见到有同行的人流和车队,到了煤矿的煤堆黑山下,发现买煤的汽车和拖拉机,还有更多更多的架子车,都如从地下被吐了出来样,凌乱而嘈杂,还有来得更早的人们就地烧饭的浓烟和烧烤。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煤黑和灰尘。买完煤的拉着重车,脸挂喜悦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。因为他们车上装的煤不是单纯的粉黑煤,还赶巧装了很多黑亮发光的煤核块垒和颗粒,这时有经验的村人告诉我和二姐说,装煤时要多挑煤核颗粒煤,煤核耐烧能烤火,粉煤比起煤核就如粗粮相比细粮样。我们点着头,在车队里把车朝前挪移着,开始吃着母亲特意给我们烙的油烙馍。

埋头拉车

太阳刚升起,就轮到我们装煤了。煤矿用的铁锹都是簸箕形的大铁锨,一锹铲装得比我家的两锨还要多。我比二姐力气大,我用那铁锨往车上装着煤,二姐在那煤山下四处捡着煤核抱到车子上。待我铲装累了,二姐替我铲装煤,我跳到车上把煤用力朝下踩,就这样把匝有竹编的煤车装满。及至大家都把煤车装好,都拉到磅场去过秤,再把交过钱的煤票条子交出去。记不得那过磅的两个中年人从我们车上铲下去了几锨煤,只记得他们一个过着磅,一个朝下铲着煤,看着我和二姐说:“哪里的?这么小就来拉煤呀。”然后每朝下铲一锨,我和二姐心里就疼一下,到不知铲到第几锨,二姐对那铲煤的说:“别铲了,再铲就不够五百斤的重量。”那铲的就朝磅的看一眼,管磅的朝他点个头,他从地上铲了一锨装到车上去。

我们就把煤车从磅上拉走了。

好像回去没有一段是平路。我驾辕主拉在车辕内,二姐拉着边绳在右边。大家先是一队拉开朝前走,后来力大脚快的,就到了前边。拉煤的车队也便散开了。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在大家的前边还是后边,就那么低着头地拉,不说话地走。也许走了三十里,也许走了四十里,忽然觉得灰黄的太阳到了头顶上一一似乎是午时来到了,于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上,我去找着石头起野灶,二姐端着备好的铝锅,到一个村里找水。待二姐回来后,我不仅垒起了石头野灶儿,还捡来了柴火生起了火。

那天中午,我们吃的是野灶煮汤面。快要吃完时,二姐突然问我:“连科,你长大后准备干啥?”

我有些懵怔地望着姐,不知道她为啥这个时候问这个,也不知道要怎样回答。

这时二姐就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,说:“你是男娃儿,你要努力离开家。”

我越发不懂地望着二姐,端碗僵在半空里。

“你长大当兵去。当兵提干,就不用这样在家苦劳受累了。”

重新上路

再也没有说啥儿,重新上路。过了有路标的明皋村,我们知道离家还有三十里。那三十里,宛若要从北方到南方的三千里。天色黑得如同泥浆般。路两边的寂静里,有无数薄冰的砰啦、咔嚓声。因为公路是上年才铺上去的沥青路,沥青在黑夜发出黑金似的光。就在这光里,我问二姐:“你说爹、妈会不会来接我们呢?”

二姐朝着前方望了望,没有回话,把我从车架辕里换将出来了。

“爹哮喘,可咱妈会来接咱吧?”又走了一段路,我又这样问二姐。二姐依然没有说母亲会不会接,只是说前边的村人差不多就该回到村里了,我们再坚持一下,也就回到村里了。就那么坚持、坚持地走,坚持、坚持地拉着车。走一走,歇一歇。因为歇下,身上的汗落了,会冷得身上也结冰,于是又慌忙起来拉着车。再遇坡道甚至平路也走不动了时,就又停在路边歇着脚,这时有汽车亮着大灯从我们身边开过去,我们就觉得卡车司机是多么神圣、伟大的一种职业啊,拉几吨、十几吨的货,脚一踩油门就轰轰跑走了。这时若有夜运的马车、牛车从我们身边走过去,我又觉得真的做牛做马也很好,力气大,不管车上装多少东西,一低头,就把车子朝前拉走了。

亲情温暖

实实在在说,我真的走不动了呢。二姐只好同我坐在路边歇着。先一歇儿几分钟,再一歇儿会有十几分。到后来,我们是朝前拉上十几分,就地坐下十几分。拉上半小时,也歇坐半小时。未来的前路好像和我们的脚步相反样,愈往前走离家愈远样。远了也得走,前边到底是家的方向呢,人往家的方向走着本身就是朝着奇迹走过去。

奇迹果真出现了,我们坐在路边歇息着,很想去路边干了的河里找块冻冰解解渴,冰润一下干裂的嗓,就在我和二姐在路边河里找着存水存冰时,我们听见“素粉——连科——”的唤声,接着就看见,有一个马灯远远地亮在黑暗里。

哥哥听见我们的呼应,朝着我们跑过来。

哥哥是听说我们去拉煤了,特地从县城跑回来,要接我们一程路。县城离我家三十里,哥哥是晚上八点下班特地骑车回来接我们,所以有些接迟了。

哥哥接上我们,让我和二姐觉得世界和日子,温暖得如寒冬中有一间旺了炭火的屋。

哥哥把马灯挂在车子辕杆上,让二姐和我坐在煤车前边由他拉着车——谁让他是二姐和我的哥哥呢?我们就坐在煤车前板上,由他拉着车,看他像更有力的牛马样。

哥哥拉着车,我和二姐都坐着,怕从车上掉下来,我一手扶着车辕板,另一只手空出来拉着二姐的手。二姐的手上有茧子,还是柔和得和二姐一模一样。一个村子被哥哥和车子甩在身后。又有一个村子被甩在身后。村头的大桥就到了,母亲在大桥头上等我们。穿过村街到家了,大姐和父亲在门口等我们。血缘的亲情美得像冬天里的火,夏天里的风。

那年春节下大雪,我们熬年烤的火,全部来自我和二姐拉的煤和煤核儿,暖得连透风的屋子都没一丝冬日寒意。村人、邻人那年都去我家烤火熬年夜,那煤和煤核儿,把一个村落、一个世界的寒气都给烧没了。

摘自《她们》